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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脫不花:別相信妖怪的床


          脫不花:別相信妖怪的床

          脫不花說,有時候,她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的人,總是奔向更新的世界,毫不戀舊。她曾在一次公開演講里說:「一個真正的創(chuàng)業(yè)者身上有一個重要的標志,那就是他可能沒什么老朋友。」這句沒什么人情味兒的話引發(fā)了爭議,但她認為自己的取舍是清晰的,只有老朋友,「那說明你沒進步,你沒往前走,你的心智就鎖死在那個階段了。」

          丨張月

          編輯丨槐楊

          「沒有用了」

          第一次見到脫不花的人,會對她的短發(fā)印象深刻。那是一個絕大部分女性不敢輕易嘗試的長度,幾乎和男性的板寸差不多,略長的頭頂上也沒超過5cm,兩側(cè)隱約可見青茬。從背后看,你可能會混淆她的性別。

          這個發(fā)型是2017年底剪的,那時她38歲,在工作上遇到一些難事,最煩躁的時候跑到樓下剪頭發(fā)。理發(fā)師修剪了一點點,她要求「再短點兒」,「再短點兒」,「最后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剪短了。」她覺得挺酷,保持到了現(xiàn)在。然而工作上的煩心事并沒有隨著煩惱絲一起離開,幾個月后,脫不花遭遇職業(yè)生涯最大的危機: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對公司沒有用了。

          在北京郎園2號樓6層,脫不花的辦公桌位于整個辦公區(qū)域的最中央,桌上擺著一個藍色公告牌:「有事說吧!」每當(dāng)這個牌子豎起來,這位得到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始人兼CEO的座位周圍就開始有人排隊,員工要跟她商量一些繁瑣的工作:運營、財務(wù)的細節(jié),或者新員工的最后一次面試。然而,2018年初,她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變得清閑,排隊找她說事兒的人變少了,年輕人做得得心應(yīng)手,很少再尋求她的建議和幫助。

          對她來講,這是一個有些危險的信號。兩年前創(chuàng)辦得到時,她和另外兩位創(chuàng)始人羅振宇、快刀青衣達成過一個口頭的「散伙協(xié)定」:公司的命運是第一優(yōu)先,如果有兩位創(chuàng)始人覺得另外一位創(chuàng)始人不再能為公司創(chuàng)造價值,后者就必須把股份交出,自行離開。三人都有過創(chuàng)業(yè)經(jīng)歷,目睹了太多合作伙伴分手時混亂的利益紛爭,如果未來出現(xiàn)變數(shù),他們希望能體面分手。

          這個君子協(xié)定像劍一樣懸在頭上,逼人向前狂奔。得到辦公室一進門掛著一個數(shù)據(jù)大屏,5分鐘刷新一次,一個課程上線后,用戶的反響情況一目了然,這個數(shù)據(jù)庫被稱為「羅盤」。實時變動的數(shù)據(jù)背后映射了這家內(nèi)容公司的焦慮和殘酷。

          在同事眼里,脫不花是個被工作填滿的人。在這家彈性工作制的公司,大部分人11點上班,她則總在9點前就坐進辦公室。2017年,她生第二個孩子,前一天開會開到晚上十點,第二天分娩結(jié)束不到四個小時就開始在工作群里說話,得到副總裁李倩看到她的頭像在群里跳出來時,心想:「她瘋了嗎?」

          連脫不花5歲的大女兒都知道:「媽媽要加班,媽媽要賣專欄。」女兒很喜歡鄰居一位阿姨,那是位全職媽媽,美麗溫柔,一頭長發(fā),喜歡穿白裙子,全天候陪伴三個孩子。她成了女兒向往的女性形象,女兒立志長大以后要當(dāng)全職媽媽。

          女兒常跟脫不花提建議:「你也留個長頭發(fā)吧?」「你也穿個白裙子吧?」「你也在家照顧我們吧?」前兩個要求她會笑著答應(yīng),到第三個要求的時候,她覺得必須和女兒談一談。

          「你大冬天想穿裙子,里面還套個毛褲,盡管媽媽覺得不好看,但是不是也同意了?」

          「是。」

          「你說以后不想上班想當(dāng)全職媽媽,我是不是也說很好,你肯定特開心。」

          「是。」

          「我都尊重你的選擇,但媽媽想上班,你是不是也應(yīng)該尊重媽媽的選擇?」

          女兒想了想,只好說:「是。」

          幼兒園經(jīng)常組織親子活動,脫不花是那個經(jīng)常缺席的媽媽,只能在結(jié)束之后看表演視頻。一位女性同事曾困擾地問她:「要怎么平衡孩子和工作?」她說:「你要聽實話嗎——沒有平衡,就是取舍。」

          脫不花不享受閑暇,更樂于讓自己處在戰(zhàn)斗狀態(tài)。日常最多的裝束是軟底運動鞋、大號帽衫和緊身運動褲,既可以在椅子上隨意坐,也可以在飛機后艙高抬腿。再化個淡妝,深夜降落時,她確信自己是全飛機最精神的人。她的行李箱里常年放著三套不同顏色的職業(yè)套裝,高跟鞋,化妝品,充電線,隨身再背一個雙肩包,里面永遠放著一個小小的可以拆下背帶的包,有一點設(shè)計感,應(yīng)付突然到來的正式場合。

          這種隨時隨地為接下來的一切可能做準備的習(xí)慣,是她從作家嚴歌苓那兒學(xué)到的。嚴歌苓說過,「形象是女性的紀律」。脫不花曾親眼目睹嚴歌苓在餐廳等遲到的人時,趴在地上做平板支撐,就坐后,運動外套一脫,里面是符合晚宴標準的無袖露背緊身上衣。

          她也試圖把對工作的熱愛傳遞給其他人。李倩告訴《人物》,一次脫不花出差回來,星期一上午在辦公室碰面,她眉飛色舞地說了一通自己出差時遇到的人,下午開例會,各個部門的主管參加,她又說了一遍;星期二跟所有員工直播開會,她情緒飽滿地說了第三遍。大部分人的重述都會有所損耗,脫不花沒有。就像她熱衷組織員工去吃火鍋,熱氣騰騰,人聲鼎沸。李倩覺得,那是一個和脫不花本人高度統(tǒng)一的場景,「她人就像火鍋一樣,咕嘟咕嘟一直在燃燒,一直都是熱的。」

          但2018年,這個一直燃燒的人熄火了。在長達三四個月的時間里,她狀態(tài)低迷,在辦公室枯坐一天,提不出什么建設(shè)性的想法。「我對公司沒有用了」,她想。她想出去充充電,找到了清華大學(xué)的一個企業(yè)家課程,公司有支持高管進修的慣例,但她選的那個課程過于昂貴,60多萬,她招來的CFO很堅決:「報銷不了。」

          她以前喜歡去電影博物館看文藝片,那段時間睡前看起了特別血腥的電影,大都是豆瓣五分以下的爛片,不是變態(tài)殺人狂就是激烈的槍戰(zhàn)。出版人方希跟脫不花是無話不談的好友。方希告訴《人物》,那段時間脫不花曾跟她提及這種「無用感」,語氣困擾,「她無法確認自己對這個系統(tǒng)的價值,她就反復(fù)折騰,她可能內(nèi)心不愿意去面對這個東西。」也是那時,脫不花找了一位設(shè)計師朋友,把婚戒上的鉆石摳下來,改成了一個多巴胺分子式的耳釘,這種讓人快樂和興奮的分泌物是她亟需的心理暗示。

          脫不花:別相信妖怪的床

          無情的人

          「有用」,是脫不花一直以來對自己的要求。三個多小時的交談里,這個詞她提了30次。

          飯局上,她慣于活躍氣氛,說話滔滔不絕,似乎冷場是自己的責(zé)任。她35歲結(jié)婚,此前相親多次,去之前好友會在她手上寫一行字,「少說話,別買單。」當(dāng)然,最重要的,在公司,她必須是那個一直創(chuàng)造價值的人。

          在絕大部分時間里,她做到了這一點。方希認識脫不花是在十三年前,那時候脫不花不到三十歲,已經(jīng)擁有自己的管理咨詢公司,年收入上千萬。在方希看來,當(dāng)時的脫不花非常擅于做一個翻譯者,準確洞悉甲方的需求,以最快的速度把它變成一個方案。

          前同事張文娟告訴《人物》,在咨詢公司時,脫不花一直是個對行業(yè)前沿變化非常敏感的人。她和一些媒體人、企業(yè)家定期組織飯局,討論各個行業(yè)的最新態(tài)勢,那個聚會總在梧桐餐廳舉行,又叫「梧桐會」。2012年一次聚會時,一位朋友帶來了一個身材消瘦、看上去有些拘束的年輕人,他的一款新聞聚合App剛剛上線,給在座的人講了講用算法驅(qū)動內(nèi)容的原理。臺下一半人沒聽懂,另一半人開始跟他爭論,「這思路不靠譜啊,哪能不用人做內(nèi)容呢?」年輕人不善言辭,爭不過底下牙尖嘴利的媒體人,很快敗下陣來。那人是張一鳴。算法,也成為今天的人們獲得內(nèi)容的主要驅(qū)動。

          脫不花感受到時代的變化。2014年,她帶著一個筆記本和一個助理,離開了原來的公司,加入羅振宇的團隊,一個在后來的幾年里用最大聲量喊出「互聯(lián)網(wǎng)思維」的團隊。當(dāng)時,這家公司共有7人,辦公室面積12平米,唯一的項目是《羅輯思維》,每周播出一期。張文娟認為,脫不花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。

          但脫不花認為,這個選擇順從了潮水的方向。從她進入職場,她就是這么做的。

          1996年,17歲的脫不花剛來北京,聞到的就是時代劇變的氣息。那時的中國,每分鐘就會誕生一個百萬富翁,商業(yè)世界充滿了巨大而肆無忌憚的想象,她在北京看到的第一個超市,第二年就擴展到了老家臨沂。人們后來熟知的大佬馬云、丁磊、馬化騰、張朝陽都在那幾年開始創(chuàng)業(yè)。最有實力的企業(yè)則在每年11月8日聚集北京的梅地亞中心,爭奪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的標王,11月8日,諧音「要要發(fā)」。1997年的那一天,母親托熟人給她弄了張票,她混進梅地亞中心,就像進了蓋茨比的宴會。她看到了敬一丹和王小丫,和廣告主們謙遜地握手。拍賣開始,一舉牌就是1000萬。最終,愛多VCD以2.1億的價格奪得「標王」。掌門人胡志標很年輕,28歲,上臺說:「2.1億,太便宜了!」那是一種看不懂但令人沉醉的狂熱,脫不花形容那種感覺,「好像世界在你面前展開了。」

          那時,她選擇輟學(xué)從商,此后人生的十字路口她貫徹著同樣的邏輯: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機會,但同樣的機會不會一直在等著你。」

          和羅振宇一起創(chuàng)業(yè),是新的機會,移動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機會。一度脫不花覺得自己被忽悠了。窄小的臨時辦公室位于一棟上世紀60年代的磚樓里,辦公室里空無一物,她給了助理一張信用卡,在宜家買了幾把塑料椅子,最便宜的那種,50塊錢一把;桌子買了兩張,拼成了一個大桌。她面試的第一個設(shè)計師只能坐在礦泉水箱子上。公司沒有會客室,為了裝樣子,她和羅振宇約別人都約在樓底下的咖啡廳。前三個月,員工的工資、辦公用品等一切花銷都靠她的信用卡周轉(zhuǎn)。

          但她感受到了猶如1997年剛踏入職場時的興奮。一切都是新鮮的。他們嘗試運營社群經(jīng)濟,「盲盒」圖書包一小時賣出8000套,真愛月餅賣出4萬盒,柳桃一天賣出一萬盒……他們引起了爭議,但同時,用戶數(shù)飛速增長。

          那是太快甚至過于快的幾年,幾乎是未經(jīng)思索,只要最快,最熱。脫不花再沒有回去原來的公司,再也沒有管過原公司的事情。兩年后,那家咨詢公司要搬家,辦公室賣掉了,同事給她打電話,讓她回來收拾一下辦公室,除了她帶走的筆記本電腦,所有的東西都沒人動過。她想了想,回了個電話,「扔了吧。」

          脫不花說,有時候,她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的人,總是奔向更新的世界,毫不戀舊。她曾在一次公開演講里說:「一個真正的創(chuàng)業(yè)者身上有一個重要的標志,那就是他可能沒什么老朋友。」這句沒什么人情味兒的話引發(fā)了爭議,但她認為自己的取舍是清晰的,只有老朋友,「那說明你沒進步,你沒往前走,你的心智就鎖死在那個階段了。」

          對她來說,實現(xiàn)財富自由然后找個海灘躺著,是一種荒誕,她想要干到干不動為止。除了一開始那條散伙協(xié)定,三位創(chuàng)始人達成過另一條共識:所有人只能有這一份工作,不能有其他的兼職,也不能有來自這份工作以外的收入。這條是脫不花提出來的,「你必須100%的時間放在這家公司里面。」

          因此,方希非常理解脫不花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對公司無用時的驚慌,人需要有用,「其實工作是一個人和世界呼吸吐納的端口,人需要工作,需要不停地勞作,不停地付出自己的聰明……丟掉了這個端口之后,你會產(chǎn)生對自己的強大懷疑。你是誰?你發(fā)出聲音了嗎?這個世界給你回應(yīng)了嗎?如果沒有,你都不確認自己是否存在,這跟你有錢沒錢沒有半毛錢關(guān)系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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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脫不花與羅振宇在2019跨年演講

          妖怪的床

          為什么一定要「有用」?為什么要把自己打造成一個「工具」?

          脫不花剖析過這種自我工具化傾向的根源,「還是不自信。你有用,別人才會給你一個反饋,最后就會變成你在掙那個反饋。」

          少女時期,脫不花覺得自己是班里最不好看的姑娘,頭發(fā)短,皮膚黑,母親不允許她打扮,那意味著浮躁、「心野了」。出門遇到熟人,對方會疑惑地問她的母親:「這是你家兒子還是閨女?」有一次學(xué)校開運動會,需要文藝表演,幾個女孩在教室里站成一排,老師看了一圈,把她提溜到了最邊上的位置。

          直到現(xiàn)在,她都清晰得記得被拎到旁邊的窘迫和難堪。很多年之后,脫不花猜測也許是因為自己個兒矮,或沒有才藝,但當(dāng)時,她近乎偏執(zhí)地認為,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好看。這令她感到自卑。

          唯一的自信來源是成績好,會寫作文,演講比賽或作文大賽總能拿個好成績,她說,「只有那個時候,我對老師才有用。」

          整個讀書時期,脫不花家中最醒目的位置擺的不是父母的婚紗照,而是一位遠房表姨的單人照。這位表姨是家族里的成功榜樣,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靠自學(xué)去了美國,在哥倫比亞大學(xué)拿到了法學(xué)博士學(xué)位,畢業(yè)后在紐約一所大型律所工作。脫不花對那張照片印象深刻。表姨穿著白色Polo衫和短褲坐在哥倫比亞大學(xué)圖書館前的草坪上,表情瀟灑開朗,那是父母希望她成為的樣子。

          但她最終成了家族里的黑羊。1997年,出于新世界的「召喚」,她選擇輟學(xué),在央視附近的一家小廣告代理公司找了份辦公室小妹的工作,月薪380元,用十塊錢的口紅和五十塊錢的包武裝自己,每天給同事買盒飯,或者去央視廣告部送材料。

          在她的山東老家,進入體制內(nèi)、捧上一只鐵飯碗被認為是最好的工作,下海從商是萬不得已的選擇。父親是一名警察,在體制內(nèi)工作了一輩子,「你們家閨女考去哪兒了?」從此成了最令他難堪的問題。

          一次父親送她和母親去火車站,一路上,兩個小時,都在痛罵她不爭氣,母親不敢搭腔。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甚至有跳車的想法。但是,臨近火車站時,她遠遠望到有幾位母親的同事站在那里。她狠狠抹了一把臉,下車,迎上那些人,有說有笑和他們一起進了站。

          她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,也痛恨這種脆弱。在此后的很多年,她和父親關(guān)系極度緊張,一打電話就吵架,每次見面都不歡而散,支持她的母親也被看作同謀。她切斷了和所有親戚的往來,把所有的詢問都看作一種干涉,「不來往、不管、不交流,我考慮你們是沒有意義的,你們都傷害我。」

          那時,在徐智明開的「龍之媒廣告人書店」和中華民族園西門的「廣告人沙龍」,每周末晚上都有廣告圈的名人來做免費講座。脫不花混跡其中。一個深秋的周末,她聽到時任北京奧美總經(jīng)理的湛祥國的講座,頭一次知道了有個東西叫PPT。在講座后的小小混亂里,脫不花得到了湛的名片,一個月后,她所在的公司接到了一家客戶的邀約。她咬著牙,給湛祥國打了個電話。

          在三里屯的一家三明治小店,湛祥國詳細告訴了脫不花如何使用PPT,以及如何講述PPT。因為這個在當(dāng)時十分新鮮的技能,提案時,脫不花成了那個在臺上演說的人。她語速飛快,把所有問題當(dāng)成挑釁。客戶后來形容她,是一梭子、一梭子地回答問題。那次提案并未成功,但它是脫不花職場生涯的真正開始。在那個萬物野生的年代,18歲的高中肄業(yè)生獲得了前輩的無私提攜,并在此后一步步飛快躍升。

          她回想那時候的自己,內(nèi)心自卑,表面自大,身上帶著某種攻擊性和緊張感。在很多朋友眼里,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,如果自己沒有用,她絕不相信別人會喜歡她。「一個漂亮姑娘不需要證明,一個高材生也不需要證明,對他們來說存在感天生就在,但我就必須得自己證明。你已經(jīng)做了決定了,你得證明它是對的。」這種自我證明在此后的人生里,變成了她的本能。

          很多年之后,脫不花邀請浙江大學(xué)的陳海賢在得到開設(shè)心理學(xué)課程,陳講了一個《荷馬史詩》里的故事:英雄奧德修斯回家途中曾遇到一個妖怪,這個妖怪有一張床,每個過路的人,它都會抓到這張床上躺一躺。如果過路人的身體比床短,它就把過路人拉到跟床一樣長;如果比床長,它就把長的部分鋸下來。陳海賢說:我一直以為這個妖怪是要殺人,突然有一天意識到,這個妖怪可能是想找對象,標準就是他的床,不符合的就弄死。

          脫不花每次讀到這一段就哈哈大笑,笑完了,心有戚戚。那張「床」就是社會為大多數(shù)人打造的模型,讀書、上大學(xué)、工作、結(jié)婚生子,她是無意間跳出那個模型的人,因此不得不承受拉長或鋸斷的痛苦。

          脫不花:別相信妖怪的床

          脫不花和湛祥國

          碰到骨頭

          2020年1月下旬,我在深圳見到了脫不花。她正準備一檔將在春節(jié)直播的節(jié)目,三十多人上臺,用五分鐘的演講,解決日常生活里的小問題。她戴著黑色口罩,穿藍色帽衫、緊身運動褲,還是那套戰(zhàn)斗裝束。嘉賓上臺時,她興致勃勃地把每一位的故事給我講了一遍。看不清口罩下的表情,但很難忽略她明亮的眼神。這也沒有耽誤她注意到演講嘉賓的PPT里有一張廢片,以及舞臺邊裝飾漢字右上角的小燈泡壞了。

          「無用」的危機感最盛的時候,脫不花開始負責(zé)「得到大學(xué)」項目。在那里,她認識了一些普通人。

          比如一位在北京香山附近開養(yǎng)老院的姑娘。她的養(yǎng)老院里,很多老人患了阿爾茲海默癥。一位老奶奶是其中之一,她不肯去曬太陽,說「主席要來看我,我怎么能出去呢?」護士就要顯得很詫異的樣子:「怎么沒通知到我呀?你等會兒,我出去落實一下。」她跑出去,幾分鐘后跑回來,告訴老人,「主席」今天外事接待,來不了了。沒有了牽掛,老人終于愿意出去嗮曬太陽、做做操了。這套應(yīng)付方案,是這家養(yǎng)老院所有護士上崗培訓(xùn)的第一課。

          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,聽完這些故事,脫不花震驚了許久,她本行是做管理咨詢,在商學(xué)院見過無數(shù)的案例,但這些方法她聞所未聞,那是只有在真實世界里摸爬滾打過才能得到的經(jīng)驗。「得到大學(xué)之前,我對于什么是知識這件事是有刻板印象的,是老師傳授的,是在殿堂里的,但是現(xiàn)在我們才意識到,有大量的、特別能夠觸動人的東西,在人的腦子里,既沒有被寫成書,也沒有被做成一個專業(yè)。這世界太大了,超出你想象,你的圈層被擊碎了,你的認知結(jié)構(gòu)也被擊碎了。」

          在脫不花看來,這些人身上有特別積極向上、生生不息的東西,「人只要做事就不怕,最怕躺那兒想,你對這個世界理解是單薄的,就是紙上那一層。有的人可能看起來很深邃,但是你稍微一過手就知道,他做不到,他對這個世界理解太薄了。有的人就是一刀插進去,插得很深,穿過皮膚,穿過肌肉,碰到骨頭,那個刀的感覺是不一樣的,你對這個事兒的理解就變了。」

          她覺得自己沒上過大學(xué)這一點甚至變成了一種優(yōu)勢,擺脫了知識的詛咒,她能問出一些好問題,用自己的經(jīng)驗幫這些人總結(jié)他們的方法,在得到上傳達給更多的人。

          得到大學(xué)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做到了第6期,報名人數(shù)達到了22000人。每次課程結(jié)束之后,許多學(xué)員最好的反饋都來自于同學(xué)之間的案例分享,「一個開月子會所的可能會啟發(fā)一個開養(yǎng)老院的,一個開養(yǎng)老院的可能會啟發(fā)一個開淘寶店的。」脫不花覺得,那就是人點燃人的意義。有學(xué)員講得特別好的時候,其他學(xué)員熱烈鼓掌,她尋回了失落已久的成就感,「我發(fā)現(xiàn)我特有用,老娘對這個事業(yè)是有用的。」

          2018年4月,在她最焦慮的時候,給全體員工開過一次例會,題目是《得到進入深水區(qū),我們該怎么辦》,她說,得到剛上線時,她想的就是把產(chǎn)品賣好,用戶增多,但如今,面對的問題變了:你必須創(chuàng)造真實的社會價值,才能讓公司繼續(xù)走下去。但那個價值在哪兒,自己的價值在哪兒,她當(dāng)時很困惑。

          現(xiàn)在,得到大學(xué)也許提供了某種答案,「真正走到這一天的時候,你必須成為這個社會整個版圖中的一分子,必須跟社會的其他分子緊密聯(lián)系在一起,你是真實的價值的一部分,否則你連生存都生存不下去。」

          這場1月的彩排,就是那些碰到骨頭的「刀」的總結(jié)。一位演講嘉賓是位網(wǎng)約車司機,面容樸素,戴著黑框眼鏡,頭發(fā)有些花白。舞臺側(cè)面擺著一架為另一位嘉賓準備的鋼琴,他走過去,坐了下來。彩排現(xiàn)場聲音糟雜,到處都是走來走去忙碌的人。

          沒有人注意他,他按下琴鍵,彈了一段舒緩的《教父》主題曲,走動的人停下腳步,望向那個發(fā)出聲音的地方,現(xiàn)場漸漸安靜,這是彩排的小小插曲。脫不花坐著靜靜聽了一會兒,然后扭頭沖我說:「看,就是這樣的時候,你會覺得這世界太他媽好了。」

          脫不花:別相信妖怪的床

          脫不花在深圳節(jié)目彩排現(xiàn)場

          不下牌桌

          脫不花今年40歲,所有人都叫她「花姐」——早年,人人叫她「脫不花妹妹」。對比來郎園創(chuàng)業(yè)前一天和現(xiàn)在的照片,六年過去,她覺著自己肉眼可見地老了。同時,她又覺得自己正在快步走進一生中最好的時段,精力更充沛,能耐也更大,「比20歲的時候好,比30歲的時候好。真的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覺得自己挺好的」,她笑起來,「年齡確實是個財富,它會讓你對很多事的理解突然不一樣了,就好像那層窗戶紙被戳破了。」

          這種感覺在三年前明確出現(xiàn)。那時,她生下第二個女兒,起名「本意」。年輕時,她留長發(fā),穿長裙,給未來孩子起名是「小茶」和「小酒」。但「本意」,本來的意愿,她意識到,自己終于完成了一個年輕女性的使命。「剩下的時間,我就是個『人』了,我沒有一個跟男性不一樣的時間表了,可以做任何男性能做的事情,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,沒有時間表上的特殊性。」

          得到大學(xué)教研長蔡鈺認為,脫不花身上去性別化的特點越來越明顯,「她去掉了一些會讓女性顯得弱勢的東西。」

          去年過生日的時候,脫不花的蛋糕上寫了一行字:「人過四十天過午」。她今年計劃著可以押注陌生的新業(yè)務(wù),「永遠要打主力」。她跟其他創(chuàng)始人約好,「不論咱這公司好或不好,咱都不下牌桌,堅決不下牌桌。只要不停,下一把就有機會。」

          為此要預(yù)防自己變蠢,保持健康和銳利,她沒有助理,收快遞、拿外賣、訂機票、寫演講稿、做PPT都一手包辦。她的手機屏保上寫著今年要做的幾件事:每周跑30公里,體重穩(wěn)定在55kg;每天用半個小時學(xué)英語,以及學(xué)一門手藝:木匠或者是立體書。

          方希認為,脫不花的生活軌跡和其他人不一樣。大部分人是上完大學(xué)之后,過兩年結(jié)婚,再過兩年有孩子,事業(yè)會呈現(xiàn)某種程度的中斷,但脫不花不是,她做事業(yè)的同時,另一手也在抓自己的生活。在她找對象、建立家庭的時候,她的社會身份已經(jīng)相當(dāng)清晰。這意味著,她不需要面對大部分女性需要面對的壓力,比如,丈夫找不到她的時候,第一反應(yīng)并不是責(zé)備。

          「我覺得她是受益于這個時代對于女性的各種機會。」方希說。

          「隨著技術(shù)的進步,只要女性不自我設(shè)限,無論是智商發(fā)育還是個性特征,女性都可以學(xué)習(xí)任何專業(yè)、從事任何職業(yè)。」2020年得到跨年演講后,脫不花寫了一篇文章談自己對女性的觀點。她說,羅振宇的演講稿中,她「塞進去了唯一一句私貨」,是「不要辜負這個時代給女性的機會」。

          演講結(jié)束后,她收到了很多女性朋友的信息,她們向她講述了自己的故事,像是一個輪回,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經(jīng)歷的自卑、痛苦和自我救贖,那些年輕女性們還在經(jīng)歷,她看得眼淚落下來,「20多年過去了,我以為她們已經(jīng)自由了,但其實故事沒變過。」

          開始當(dāng)母親時,脫不花每天都感到恐慌:要怎樣才能把完整展開生命這件事教給女兒?她逐漸想明白:只能以身作則。每年的跨年演講,脫不花會把女兒接到工作的地方,兩個女兒能在現(xiàn)場看到她的焦慮、緊張,以及順利完成的喜悅和眼淚。結(jié)束后,她們會留下一張全家福。

          她覺得,兩個女兒也許在生活上沒有那么需要她,但在她們漫長的人生里,會很需要一個有趣、聰明、步履不停歇的母親作為她們的指引。「你唯一的價值就是在于說她不以你為恥,在她長大成人之后,覺得她媽還行,是個挺酷的人。很多年之后我死了,她還跟她娃說,你姥姥還行。那就是最好的結(jié)果了。」

          她計劃給一所大學(xué)捐一筆錢,成立一個女生獎學(xué)金,具體形式還沒有想好,盡管杯水車薪,但她希望給那些容易自我懷疑的女孩子們一些鼓勵。「妖怪的床是假的,別相信它。」她說。

          脫不花:別相信妖怪的床

          2019年跨年演講彩排現(xiàn)場,脫不花的大女兒陪著她一起工作。跨年演講舉辦了5年,大女兒連續(xù)參加了5年毛巖政 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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